第61章
这刺史府乃是肃州城内最高大气派的建筑,耸立在城中地势最高处,乍一看很有几分威严。
杨辉望着府门前那高高的匾额,想起那把迅速穿透张孝检心脏的长剑,和张孝检临死前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睛。
他心神不定地沿着回廊往府中正厅去,到了门前,还未叩门,忽闻一道低沉的男声——
“公主,那张孝检死不足惜,却到底是朝廷命官,若有小人看在眼里,趁公主不在京中,借此事诋毁公主,也不得不防。”
杨辉脚步一顿,心口猛跳。他听出这是谢大将军的声音。
昨日处死那张孝检,在场之人其实并不多。站在前方近处的,瞧见真正动手之人的便更寥寥无几。
他叩门的手僵在半空中,良久不闻屋内动静,方回过神来叩了下去。
另一道清朗的声线随之响起:“进。”
杨辉推开门,弓着腰迈进厅内,低眉顺眼地行礼:“凉州杨辉,拜见公主,拜见谢将军。”
他头埋得很低,半晌不闻应答,不由越发忐忑起来,忍不住悄悄抬眼往上首觑了两眼。
原是正巧碰上靖安公主用膳了。
只见公主坐在桌案前,正低头舀了勺汤喝。而那谢大将军则立在公主身侧,举筷为她布菜。
他一面布菜,一面低声劝公主再吃几口,见公主摇了摇头后,又端来一份补汤,劝她再喝两口。
此举遭靖安公主轻斥了一声:“啰嗦。”
那谢大将军叹了口气,只得取来干净的素帕,递给公主擦嘴。
靖安公主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唇,又喝了口热茶,漱了下口。
举手投足随意得很,却又透出几分矜贵。
许是正用膳,许是今日心情尚佳,许是那位谢大将军服侍得让人舒心,此时此刻,靖安公主的气场并不如前几日那般迫人,让人望而生畏。
杨辉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矜贵漂亮的女人,身处腥风血雨之中,翻云覆雨,搅动朝局。
可当她抬眼望过来时,那冷淡的一眼,分明不带半分情绪,却叫他顿时冷汗直冒。
他想到血流如注、死不瞑目的张孝检哐当倒地,想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上峰在公主跟前毕恭毕敬地陪笑脸,想到三军前气吞山河的谢大将军心甘情愿、事无巨细地侍奉公主。
这分明是一个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危险的女人。纵是这世间最出类拔萃、最心高气傲的男人,在她跟前也只有臣服的份。
杨辉再度将头深深埋下去,抱拳道:“敢问公主有何事吩咐下官?”
赵嘉容又抿了口热茶,漫不经心地道:“你给刘肃报信了吗?”
“……昨日攻退吐蕃之后,”杨辉冷汗涔涔,咬着牙实话实说,“下官便把得胜的喜报传回了凉州。”
谢青崖闻言,冷哼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道:“你传信倒是快。”
相较于谢大将军的话里带刺,公主的语气则平和得多:“谢将军奉旨北上,却遭刘肃背刺,传信泄露了行踪,险些命丧甘州。”
她平静的口吻,像是在随意道些家常小事。可字字句句,分明是在指控凉州刺史刘肃犯上作乱。此等重罪,削官降职都是轻的,恐性命不保。
杨辉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忍不住为他的上峰辩解道:“公主明察!刺史大人遭人蒙蔽,迫于丞相和都护的淫威,一时昏了头脑,且大人并不知情……竟会痛下杀手!”
此话落下,厅内静了片刻。
冷汗湿了衣衫,紧贴在脊背上,有些发沉。
好半晌,才闻靖安公主开口道:“此事关系重大,若要我费神在圣人跟前为他遮掩……且让他好生琢磨琢磨,该如何戴罪立功。”
谢青崖在一旁闻言,不由撇了撇嘴。他都伤成这样了,一句轻飘飘的戴罪立功便完了?
正腹诽着,忽觉公主在桌案下握住了他的手,轻捏了一下。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趁她还未收回手,回握了回去,温热的掌心渐渐捂热了她沁凉的手背。
也罢,如今凉州军尚有几分用处,暂且多留那刘肃几日。
杨辉低头跪在地上,不曾瞧见那桌案下的动作,只觉得压在他身上如刀割般的目光终于移开了。他如蒙大赦,喉头干涩,咽了口唾沫,尔后道:“多谢公主厚恩。下官这便传话给刺史大人,大人必当倾力而为,效忠于公主。”
-----------------------
作者有话说:本章留言发红包
这段时间空闲了点,请大家监督我更新【鞠躬】
第61章
肃州城外驻扎的吐蕃大军因将领被杀, 群龙无首,沉寂了几日。
这日,赵嘉容身着玄色圆领袍, 袖口扎紧,头戴玉冠, 脚踩皂靴,跟着庭州军和凉州军的几位将领登上了城墙,向城外远眺。
谢青崖则身披甲胄,兜鍪夹在臂弯, 抬手指着远处连绵的山川,和副将们一道分析作战的地形。
守城易,攻城难。此前肃州城内空虚,吐蕃方才敢趁乱攻城。如今肃州城内庭州军五千、凉州军五千, 吐蕃则也不过近万人马, 两方兵力上相近, 吐蕃自然不会贸然攻城。
但僵持于肃州,空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肃州城并非军事重镇, 粮草辎重的补给撑不了太久。
两方按兵不动了几日, 皆有些坐不住了。
依谢青崖之意, 今夜便可出兵设伏, 兵分两路,出其不意,将敌军困于山谷之中,尽数剿灭。
“不急。”一道清亮却沉稳的声线响起。
众将领循声侧头望过去, 见出言之人乃是凉州军中谋士。
“一动不如一静,”赵嘉容眯眼望向远处云雾笼罩的山川,淡声道, “吐蕃这队人马自沙州追至肃州,兵疲马累,何况前几日那一战已然损耗颇多……耗不起的是敌人。”
城墙上这一干将领皆披甲带刀,唯有她一身素袍,文气得很,个子放在武将堆里不算高挑,身量单薄,相貌又过分精致。像是京城权贵子弟们狩猎游玩时腰间配的匕首,镶满了宝石,却十有八九出不了鞘。
不过此刻在场的大部分将领大多见识过她在肃州城下一箭穿杨的射艺,并不敢小觑,但适才她说话的口吻未免也太不客气了些。
凉州刘肃手底下的谋士,说到底就是个既无官衔也无军功的白身。
而谢大将军出身名门,乃圣人亲封的神策大将军,甚得圣人的恩宠。那日他当众处死张孝检,庭州军几个副将私下里不免为上峰忧虑,擅自斩杀一州刺史,若皇帝怪罪下来,恐不好交代。
岂料谢将军自怀中取出一个金灿灿的御赐令牌,轻哼着了一声,道:“圣人特准,行军在外,容我便宜行事。”这个令牌当然是为处置荣建而准备的。
几个副将不由大震,心道谢将军当真简在帝心。
庭州军将领唯谢大将军是从,此刻谢将军主战,他们自然应和,凉州军的几个将领大多也跟着点头。
岂料突然冒出来个无名小卒,在一群身经百战的武将跟前指点江山。
谢大将军平日里在军中向来说一不二,又是极高傲的性子,此刻恐怕已心生不满,只是碍于个人修养和凉州刺史的颜面,方才不曾出言训斥,只沉吟不语。
于是庭州军中便有人欲替上峰分忧,正准备出言教训几句那人,还未张口,忽见谢大将军正色道——
“赵兄言之有理,那我军便再等一等,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从善如流,让适才忿忿的几个将领一时间尴尬又羞愧,心底越发佩服起谢将军的气量来。
这之中只有杨辉和站在谢将军身边的亲兵低头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心如止水。
说话不客气算什么?
纵是大声责骂几句,谢大将军也只有乖乖听训的份儿。
那位的衣裳都是谢将军日日亲手浆洗的,不敢假他人之手。
众人各有心思,正思量着,忽见城外有斥候快马而至。
“报——”
“吐蕃派使臣前来议和,已至五里外。”
……
主将军帐内,众将列坐左右,议论纷纷。
吐蕃使臣此次前来的意图很明确,便是让大梁交出挟持的吐蕃赞普。为表和谈的诚意,吐蕃自愿退兵,归还已经攻占的沙州。
不少人认为可以议和。委实是没必要为了一个敌国的烫手山芋,损耗自身兵力去硬攻。
谢青崖沉默地看着底下将士们热火朝天的议论,良久不置一词,脸色隐隐有些沉。
甚至有人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称赞凉州军谋士赵无忧参透先机,冲她抱了抱拳,学着谢大将军的口吻,开始与她称兄道弟起来。
赵嘉容坐在杨辉的下首,抿着唇不语,面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浅笑。
众人知她心高气傲,连谢大将军也不大放在眼里,便也不以为意。
待得有人抬眼往上首看,才发觉他们主将的脸色似乎不大对劲,心下犯起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