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谢青崖呼吸微顿,脚步却隐隐加快了。他这几日皆在校场练兵,并未回府,消息传得慢,事先并不知皇帝此番因何召见他,也不知公主同在紫宸殿。
自那日宴罢,除去朝堂之上遥遥远望,便再未见过公主了。
皇帝见他来了,忙招手让他近前去。
谢青崖收敛心神,规规矩矩地给皇帝和公主皆行了礼。
皇帝曼声道了句“平身”,公主兀自静立一旁,并不曾抬眸瞧他半眼。
他有些落寞地收回目光,静待皇帝发话,却半晌不闻其出声。皇帝火急火燎地召他过来,为何他人来了,却又迟迟不肯发话?
谢青崖满腹狐疑,微抬眼眸,见桌案凌乱,不少卷宗上甚至有浸湿的水渍。
他目光逡巡,忽地一顿,定在案桌上一张字迹略显潦草的手书上,信纸的边缘皱起,应是被人紧紧攥住过。
这纸上的字迹为何瞧着有些眼熟?似乎前不久才见人写过这样龙飞凤舞的字,一笔一画的顿笔、弧勾皆隐隐有似曾相识之感。
“荣建称病不肯回京述职,让其义子独身回京,呈上来一封告罪书。”皇帝沉默半晌才出声,言及此将桌案上那张手书拾起来递给谢青崖,“名为告罪书,却字字句句为自己开脱罪责,言语间甚至堂而皇之地以边地百姓和大梁疆土威胁朕。此等逆臣,天理不容,罪不容恕。朕命你即刻北上,擒拿荣建。”
谢青崖心口猛地一跳,险些捏不住手中这薄薄的一张信纸。
他记起来了。
这不正是举子闹事那日,他去京郊寻公主,公主伏案临摹的字迹吗?
公主心烦意乱时总会练字静心。他那日无意间瞧了几眼,还觉得有些奇怪,公主向来更青睐苍劲有力端端正正的楷书,何时改了喜好,临摹起看不出是何大家之作的行草?
谢青崖呼吸发紧,一目十行地阅完这封手书,薄唇紧抿成线。余光里见公主兀自不紧不慢地接过魏修德递过来的热茶,垂眸漫不经心地浅尝了一口。
仿佛午后春晴,闲坐庭院,悠然自得地品着香茗。
第37章
紫宸殿内, 魏修德躬身给靖安公主奉上一杯茶后,也在谢将军身旁的案几上搁下了一杯热茶。清淡的茶香四溢,袅袅蒸腾的雾气, 似乎缓和了些许殿内紧张的气氛。
谢青崖死死盯着手中的这张请罪书,迟迟不曾抬头。
皇帝微皱眉, 疑道:“十七郎有何想法,大可坦诚相告。”
谢青崖闻言,神思一凛,放下这宛若烫手山芋的请罪书, 退后一步,屈膝跪地:“臣但凭陛下吩咐。”
皇帝神情微松,端起茶杯抿了口热茶,润了润喉咙, 又道:“此乃密旨, 切记不可外传, 走漏了消息。今日加紧整顿,明日一早即刻出发, 轻装上阵, 毋要带太多人马, 以免动静太大, 打草惊蛇。荣建手握数十万大军不假,庭州军却也丝毫不弱。你且携带朕的密旨,北上交予庭州刺史冯戟。此去西北一举擒拿荣建,若有变故, 万不得已,让冯戟调动庭州军支援你等。”
赵嘉容在一旁静静听着,自顾自低着头用茶盖轻拂滚烫的茶水。
谢青崖掌心捏了把汗, 强忍住不去扭头望向公主。
皇帝这是不惜挑起边关内战,也定要置荣家于死地了。可如今边关战事方休,吐蕃使臣尚在京都,和亲的车驾还未启程……若北境起了内乱,吐蕃如何会袖手旁观?
公主那日马车上问他可愿再回庭州,原是应在了今日。
皇帝不肯出兵攻打外族人,却再也容忍不了荣家在西北拥兵自重,威胁他的皇位。
调兵攻打吐蕃行不通,便改道而行,挑拨皇帝和荣家,以掀起北境战事。这仗无论如何皆在所难免,且看皇帝如今仍抱有不大动干戈直取荣建的心思,然公主又怎会让他如意?
谢青崖暗自长出一口气,领命接旨。
公主千算万算,他也只有乖乖领命的份。
皇帝似是相当满意这名爱将,让魏修德呈上来笔墨,亲自拟写密旨。
乌墨在砚台上轻轻打转,墨香味弥漫在寂静的宫殿里。明黄色的卷轴铺陈开,蘸满了浓墨的狼毫笔在澄心堂纸上挥动。
满殿之人皆屏住呼吸,无人敢将目光投向那密旨。
谢青崖一面抬手抚平衣袖褶皱,一面趁众人不察侧眸望了公主几眼。
她好似全然置身事外,垂眼静静喝茶,一派淡然自若。
皇帝眼下是怒上心头,若是事后冷静下来会察觉到这信有不妥之处吗?公主笔墨丹青出神入化,朝中并非不曾耳闻,只是不知竟已能效仿他人字迹至真假难辨的程度。
他忽然思及此刻殿外正跪着的荣子骓。
凭空捏造假信,败露的风险太大。可这信若当真是荣子骓自西北带回来呈给皇帝的,公主是何时换了信?荣子骓又是否知情?假使他不知情,若皇帝也给他看假信,岂不是当场败露?
这密旨不过寥寥数字,皇帝收笔,抬眼示意魏修德盖上玉玺。
那方和田玉的印玺自锦盒中取出来,玉色润泽,其上盘旋的腾龙栩栩如生,气势凛然。赵嘉容掀起眼皮子瞥了几眼,望着玉玺在圣旨上沉沉一压,落下了一枚四四方方的红章。
待墨迹干了,圣旨被轻轻卷起,严丝密合地封了口。
谢青崖在皇帝抬头的那一瞬,立时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瞧公主。
他接过圣旨,指尖轻轻摩挲着其上锦缎的纹理,忍不住试探着问了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荣子骓?”
武将之间也有惺惺相惜,他原本进殿之前心下琢磨着替荣子骓美言几句,兴许能让皇帝对他从轻发落。然眼下情况不明,万不能再自作主张,打乱公主的计划。
“荣子骓……”皇帝闻言思忖起来,忽侧头对靖安公主道,“此人脾气不小,性情刚硬,相貌倒是上佳,靖安心下如何?”
赵嘉容闻声抬眸,听出几分这话的言外之意,不由眉梢轻挑。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闻皇帝道:“若要笼络他,高官厚禄非眼前之利,金银财宝恐怕他还看不上眼。思来想去,不如让他尚公主,正好荣家也一直盼着和你亲上加亲。”
谢青崖险些扔了手中明灿灿的圣旨,简直不敢相信耳中所闻。
听错了吧?让荣子骓尚公主?
此番荣子骓被荣建推出来顶罪,皇帝大发雷霆,那阵势瞧着简直恨不得立马提刀砍了荣子骓的头颅,以解愤恨。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要费心笼络荣子骓,还如此恩赏,让他尚公主?
谢青崖难以置信地捏紧了手中的圣旨,抬头望向此刻已然平复了怒火的皇帝,见其脸色平静,话语沉稳,丝毫不像是作假,亦或是玩笑。
他五雷轰顶,僵硬地扭头望向公主。
赵嘉容察觉他直直望过来的目光,并未瞧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认真考虑了半晌。
尔后她轻笑了一声,眼波流转,莞尔道:“倒也不失为一良策。”
皇帝脸色越发和缓,道:“你若不喜他也无妨,待他回西北去了,分隔两地,互不相碍。”
谢青崖只觉心凉了一片,如坠冰窟。
本以为皇帝如此荒唐之言已经够离奇了,未料公主竟如此轻巧地附和了下来。
她竟然当真松口答应要嫁给荣子骓?
谢青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皇帝和公主却兀自商讨着联姻的细节,一片和睦,好似皆不曾注意到一旁明显不对劲的谢青崖。
“此事尚且不急,朕便不主动下这道赐婚圣旨,过两日由靖安你来请这旨意。”皇帝吩咐道。
话不必说透,赵嘉容一听便知皇帝此举是何用意。未免荣家起疑,皇帝今日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荣子骓,到时再由她出面力保,以成婚的借口恳请皇帝放过荣子骓。
不论如何,皇帝听进去了她方才用心良苦的进言,打算重用荣子骓,已然达成了她今日进宫的目的,至于这过程如何并不打紧。
荣子骓这颗棋下准了,棋局的走势一下子便明朗了许多。
一个身无背景、且与荣家生了嫌隙的将才,在皇帝眼中本就有十足的诱惑力。吐蕃尚在边境虎视眈眈,西北军既不能调回京都,也不能群龙无首。若是荣建被顺利擒拿回京,与其再临时派遣一个不熟悉西北军的武将去主持大局,不如拉拢统领西北军多年、经验丰富的荣子骓。
唯一的缺点在于他姓荣,但这同时也是优势,迷惑荣家,趁其不备,收缴兵权。
公主领命,十分乐意和皇帝演这一出戏。
到此心中也不免有些唏嘘,六年前意气用事,眼巴巴地在皇帝跟前求来赐婚圣旨。那年若不是正逢谢相公告病致仕,且谢崔两家退了婚事,谢家在前朝式微,家宅之中也一地鸡毛,不然当年赐婚圣旨也不会那么容易到手。
皇室子女有几个能顺从自己的心意去娶妻择婿,年少时轻狂一回也就罢了。
皇帝喝了口茶,搁下茶杯,淡声道:“荣建之子荣子骓,目无君上,御前失仪。修德,去命人将其压入大理寺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