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御史大夫郭孝达闻言立时出列:“陛下,微臣以为不妥。连年战乱本就是吐蕃屡次寻衅,扰我大梁边境,气焰嚣张。此次乃我大梁大败吐蕃,断无出降陛下珍爱之女的道理,反倒给了吐蕃脸面,助长其气焰。”
  赵嘉容紧抿着唇,指甲掐入掌心,无知无觉。
  下一瞬,便听郭孝达接着道:“若为请和,以安百姓,另择宗室女封为公主出降……”
  他字字句句将大梁社稷挂于嘴边,所行之事却全是为了太子。太子自幼丧母,打小养在李贵妃膝下,李家乃是太子一党的中流砥柱。
  荣相毫不客气地将之打断:“郭御史没听见适才吐蕃使臣的意思是要请降陛下亲女吗?幸安公主适婚配之时,有何不可?”
  荣家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已久,处处给李家找不痛快。两相争执的分明是国事,却尽是一己私利的党争。不论是公主还是宗室女,不过是政治倾轧下无关紧要的一抹浮絮。
  “纵是陛下亲女,也不当是幸安公主,宫中尚有瑞安公主与幸安公主年岁相仿。”郭孝达接过太子的眼神示意,正色对皇帝道,“陛下,瑞安公主生母早逝,性情坚毅,若适吐蕃,定能维系两国和平……”
  听到此处,赵嘉容忍无可忍,不顾上首皇帝已然面色松动,冷笑道:“郭御史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不若让令嫒做公主陪嫁,以承父志,维系和平,报效家国?”
  从次仁赞开口请降公主和亲之时,便不难料到如今这局面。来不及思忖出更为稳妥的法子,眼下若任由事态发展,和亲之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郭孝达一噎,吹胡子瞪眼,半晌接不上话。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郭御史读的圣贤书皆入了狗腹?”
  赵嘉容在朝堂上向来不曾如此张扬,谢青崖本为其捏了把汗,闻此言又险些笑出声。
  郭孝达气红了眼,险些语无伦次:“公主享子民奉养,国难当头,自是有责任守护子民安宁!吐蕃有意和谈,瑞安公主适婚配之时,秀外慧中,大义和亲,远嫁西南,当仰万民敬佩!”
  他看不惯靖安公主已久,平日里她在朝会上甚是谨慎,虽则张扬却从不出错,此刻他逮住机会便厉声讨伐:“同为公主,前有玉城公主为国尽心尽力,靖安公主非但不思之效之,反屡屡僭越,扰乱朝纲。宣政殿乃陛下和朝臣听政议政之所,自古以来从无女子踏足。女人何来参政议政之能?今日这般,何其荒唐!和亲一事,兹事体大,哪轮到一个妇人来指手画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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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参考《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六·列传第一百四十六·吐蕃
  第7章
  宣政殿内,赵嘉容冷冷睨了眼指使郭孝达打头阵、自己却不动如山的太子,正欲接话之时,便见郭孝达转头面向皇帝,作了个揖——
  “陛下,如若再放任靖安公主恣意妄为,祸乱朝政,扰乱礼法秩序,定后患无穷。”
  皇帝却好像没听见似的,静坐于上首,面色沉沉,半晌不曾发话。
  殿内百官皆屏息沉默,衬得公主之声如珠落玉盘,回荡在大殿之中,铿锵有力——
  “女人无参政议政之能……”赵嘉容气上心头,哂笑一声,讥讽道,“我大梁的江山,便只能仰仗这你们这些有勇有谋,只会逼迫女人和亲以平事端的男人了?”
  她这话把殿内诸人皆给骂进去了,引来一片哗然。
  荣相也皱眉道:“公主此言差矣,本朝乃至前朝历来有与外邦和亲的惯例,此为利国安民之需要,意义重大,何至公主所言之不堪。”
  “何为利国安民?玉城公主的教训还不够吗?大历十四年,吐蕃借玉城公主为由,借去了九曲之地,美名其曰为公主汤沐之所,背地里在九曲之地秣马厉兵,屡掠我大梁边境。大历十六年,又假借公主之名取我大梁诗书典籍……大历十七年,大寇凉州,令我大梁损失惨重。”赵嘉容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何为利国安民?”[1]
  仗打起来的时候,谁还会管和亲公主尚在敌营?两国矛盾积蓄已深,这仗迟早要打,大动干戈不过是早晚之事,牺牲一个和亲公主,压根儿就换不来边境长久的安稳太平。
  早先见态势呈众人围攻公主一人,谢青崖便有些按捺不住,眼下便立时见机出列道:“陛下,微臣以为,和亲之举不妥。吐蕃使臣先是挑衅,再来求和,居心叵测,不得不防。况如今我大梁士气正盛,当乘胜追击,夺回其余安西二镇,若出降公主,必然束手束脚,给予吐蕃修养生息之机,定为大患。”
  他原本便无意和谈,庭州军南下抗敌势如破竹,乃是荣建所率的安西军嫡系从南北上,对敌不力,节节败退,才答应了吐蕃的求和。
  荣相语气平静,不咸不淡,言语间却尖锐非常:“谢将军以为经此战乱,我大梁便毋须休养整顿了吗?安西军在前线奋勇抗敌,朝中的蠹虫却贪掉了送往西北的物资军饷。攘外必先安内,要想收复安西二镇,也该先收拾收拾朝廷里的……”
  他话音未落,便有人出言将之打断了。
  “荣相此言何意?”贪污军饷可是掉脑袋的重罪,户部尚书李晟闻言,立马跳出来辩驳,“户部每一笔账每一笔军饷皆是清清白白的,若我李晟贪了半两军饷,今日便摘了这官帽,押我入大理寺!”
  赵嘉容眼皮子直跳,有些心烦意躁。
  谢青崖拧眉,没作声。
  荣相瞥一眼上首的皇帝,尔后接着不紧不慢道:“公文上批复下来的军饷有十万,缘何到了荣都护手里,便只剩了五万?”
  李晟难以置信:“公文上黄纸朱笔,明明白白就是五万,何来十万之说?”
  满朝哗然。
  赵嘉容猛地抬头望向皇帝,发觉自己怎么也瞧不清皇帝的脸色,他那冠冕上微晃动的白玉十二旈,令她头晕目眩。
  太子赵嘉宸静观其变已久,此刻才终于不疾不徐地出言道:“把‘十’改作‘五’也非难事。御敕的公文也敢动手脚,这罪魁祸首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些!”
  他言罢望向赵嘉容,嘴唇微勾,暗含嘲讽和挑衅。
  郭孝达顺势而上,煽风点火:“诏书字迹出了纰漏,拟写诏书的中书舍人定然脱不了干系。那张舍人不就是公主府里出来的人吗?”
  百官四下窃窃私语。
  郭孝达一脸嫌恶地讥讽道:“前朝可不是公主养面首的地儿,祸乱朝纲当真是半分不冤枉公主。这几年自门下省侧门墨敕的斜封官多得朝廷都塞不下了,中书省已然烂到根子上了。再不肃清朝纲,满朝皆要是公主的裙下之臣了。”
  赵嘉容咬牙盯着上首的皇帝,等他发话。谢青崖本欲争辩几句,被她一个眼刀丢过去给拦住了。
  满殿的文武百官皆静候皇帝出言论定下诏。
  奈何皇帝头疾又犯了,揉着眉心道:“今日之事容后再议,退朝。”
  魏监忙不迭吩咐人去请太医,又上前去扶皇帝起身,摆驾回紫宸殿。
  宦官尖细的嗓音在一片哑然之中再度响起:“退朝!”
  下了朝,众臣三三两两出殿,压着声交头接耳。
  赵嘉容快步出殿,直奔丹凤门离宫,不想却被折返的魏监给追了上来。
  “公主!”魏监气喘吁吁。
  赵嘉容脚步微顿,心里直往下坠,面上却莞尔问:“可是父皇头疾难忍,召我过去?”
  魏监摇了摇头:“圣人口谕,让公主多休沐些时日,往后便先不必上朝了,好让您免于被乌七八糟的政事所烦扰,耽误了您的终身大事。您呐,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挑个夫婿好好过过清闲日子,来年给圣人生养个小外孙,便是再好不过了。”
  赵嘉容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晕头转向,险些站不稳。
  眼前宽阔的宫街那么长,她以为一路行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已然扎下了根,原来每一步都是虚浮的。爬上去有多难,摔下来便有多疼。
  料峭寒风如针刺般刮在脸上,灌入领口,赵嘉容手脚冰凉,倒抽了一口冷气,喉头发痒,猛地咳了几声。
  魏监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她强忍下喉间不适,下意识扭头往回看。
  宣政殿前青石板地铺成的广场宏伟肃穆,零星几名朝臣离得远远地往宫外走,纵是心里奚落,也不敢凑近了触她的霉头。这些年她插手朝政,铲除异己,不择手段,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于是赵嘉容视线里,近处唯有谢青崖。
  此刻他正隔着半丈远如劲松般立着,一身绯袍如烈火般炙热,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眸中情绪翻涌,似惊涛骇浪,毫不加以掩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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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参考《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六·列传第一百四十六·吐蕃
  第8章
  宣政殿前,赵嘉容凝视谢青崖片刻,半晌无言,一时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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