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大军能休整,元煊不能。
  如今元煊刚刚即位,要有个君主的样子,她要先回洛阳安抚朝廷百官,虽任命了主帅副将,却还是要亲自来督战的。
  大周传统,但凡大战,国君必亲自领兵指挥,只是元嶷怯懦,才从未出征过。
  身在皇位,哪怕是男子亦千难万难,更何况她是开天辟地头一个继承父亲皇位的女子,不是皇帝的妻子,不是王朝的太后,是皇帝的女儿。
  元煊沉沉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中浊气都叹出来,这才牵了马绳,飞身上马。
  身后的护卫队无声跟了上来,如今该叫他们千牛卫了。
  “走,回洛阳。”
  夕阳西斜时分,元煊的马踏过京都的贵族所居的街巷,一路皆挂白幡,断断续续的哭声像是这片繁华森冷的腐蚀土地下钻出来的。
  阳光到了夜幕降临时,也不暖和了。
  元煊垂头看了一眼空出来的手。
  战时长时间握刀握缰绳,虎口掌心的血迹干涸了,有自己的,有敌人的,沉积在皮肤的纹路里,纵横斑驳。
  她知道,这样的血渍,很难洗掉,要小心仔细,反复搓洗,不断反复重演痛楚。
  留守的贺从和越崇已恢复了京中的戍卫和秩序,听闻主子回来,早早守在了凤阙之外。
  “主子。”
  元煊下了马,也不多话,想到接下来要处理的事情,一阵头疼,“姑母可在洛阳,先前走得急,不曾来得及弄清城内情况,越崇。”
  越崇低头,“东阳公……不在府中。”
  元煊脸色一变,“后宫宫嫔还有永宁寺那群被迫剃头出家的呢?还剩下多少。”
  “……綦氏入城后……”越崇头更低了,“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都在宫中了。”
  元煊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心底转了几个弯,要安排的事已经转了许久,“今日葬身祭台的官员拟个名录出来,还有祭台之下的言行,一一记录,呈给我看。”
  “叫……算了我们的中书舍人都杀光了,叫国子祭酒来,草拟被害官员的谥号呈给我看,以表我慜惜之意,今日不是有几个口才甚好骂得厉害的小官,像是后头提上来的寒门之士,此等血案,綦氏罪孽深重,叫他们拟个檄文来。”
  元煊顿了顿足,看着身后的侯官,“那几个瞧着身份不高,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怎么也跟着去了祭典,是否有旁的缘故?”
  “去查查。”她补充道,“卢家圈禁下狱,穆府,抄家下狱,今日那几个拟禅位诏书后被杀的官员,去他们府上抚恤吊唁,顺带提下这一茬,只说我,念及当时境况,不予追究,人死便罢了,抚恤金一份不少。”
  “陛下宽宏。”贺从换了称呼。
  元煊摆摆手,“着人去打探东阳公的消息,明日大朝会,去准备吧。”
  她走入太极殿,走上了那个位置,跪坐下去,一手按在了长案上,没有叫点灯。
  外头的夜色一点点吞噬了剩余的光,元煊依旧静静坐着,直到光彻底消失,浓墨席卷而来,无边孤寂似乎吞噬了她。
  殿内忽然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那笑声像是从胸膛里不慎冒出来的,从骨骼共鸣到了五脏六腑,才不得不透出皮肉传了出来,带着浓重复杂的情绪,沉闷在太极殿内扩散。
  短短二十年,逐出龙楼,又归凤阙,再主中原。
  元煊抬头,目光平静又疯狂,穿透浓重黑夜。
  平北乱,理朝局,改制度,富国民,拓南疆,这些阿爷和祖母想做的,做不到的,她都要一一实现。
  明日起,改天换地,这场硬仗,才刚刚开始。
  她没有胜利,她足够清醒。
  但她忍不住笑人世沉浮,天命人力,原来都能在算计中。
  黑夜里突然冒出了一团灯火,从丹墀尽头冒了出来,照亮了在冬夜里颤颤巍巍的白色绒毛。
  元煊愕然眯起眼睛,一手撑在案几上。
  崔松萝就那么突然冒出来,连跑带跳,提着沉重的裘衣一角,她步频小,跑起来颤颤巍巍,磕磕绊绊,却一刻也没停。
  身后陆续冒出来几团光。
  “崔少卿小心些!陛下面前不可无礼。”刘文君紧跟在后,勉强维持了训练有素的稳健步伐,却也比平日大出许多。
  “不是说陛下在太极殿吗?这群卫尉和黄门侍郎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掌灯。”明合落在最后,声音不大,但显然不满。
  “你们几个,要不是陛下宽仁,否则谒见陛下哪里能这般吵闹。”
  最后一个人走上丹墀,手里还提着一包草药,“正了衣冠再许进去,王女郎,劳烦你先去熬药。”
  元煊无奈摇头,站起身,“掌灯。”
  光从太极殿亮了起来,炭火慢慢烧透,在铜炉中泛着红光,药香透了出来。
  刘文君带着崔松萝进殿,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臣,拜见陛下。”
  元煊抬手,“免,坐,自己人,随意些,如今还在平叛,宫内外人手都缺着,倒要劳烦你们了。”
  “不劳烦不劳烦,殿……陛下不知道我现在多激动,”崔松萝见刘文君坐了才敢坐下,她看着元煊还没卸甲,身上都是肃杀之气,一时没敢说话,等元煊看向她,宽和一笑,这才打开了话匣子,“我从前初见陛下,就觉得陛下有帝王之气。”
  “李都督和我说了,你能冒险逼出穆家私兵,以身犯险,胆色过人,”元煊招人上茶,浅笑着在她们面前将手浸在铜盆里,绢布浮在水面,遮盖了血色。
  “还说你托他带的那一句话,问我,你那么小小一只,居然这么大胆吗?还是因为跟着我,学了几分霸王之气。”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着崔松萝,“我告诉他,倒不是跟我学的,你没认识我之前,就胆大包天,颇有胆识,更有识人的大智慧。”
  “你立了功,我要赏你,自然还有刘文君,你做得很妥当。”
  元煊笑看了刘文君一眼,又低了头,不动声色在平静的水面下用力搓洗双手,“文君,你原就已是太子家令之一,如今暂时将你迁为四品给事黄门侍郎。”
  这只升了半品,她话音一转,“今日葬身祭台的官员不少,我要派人上门安抚吊唁,赐下布帛等抚恤,这当中有英勇就义的官员,有无辜枉死的宗亲,都要好好安抚,你来拟定具体事宜,全程掌管,做好了,便超擢侍中。”
  不是女侍中,是真正最贴近皇权中心的侍中,刘文君心里清楚,给事黄门侍郎本就是门下省的,政出门下,陛下这是将她当成了心腹重臣培养。
  她当即叩首应承。
  “至于松萝,朝廷官位空悬不少,我要好好想想你的位置,朝会再说。”
  元煊看着端药进来的明合,骨子里的沸血也凉透了,“明合,派宫人好生安抚后宫留下的嫔御,告诉他们,朕许她们回归本家,或是自立门户,或是再嫁,都予出资,若要留在宫中,就好生待着,也不会少她们一口吃的。”
  “好了,今日你们先早些休息。”
  罗夫人拿着针灸的物什进来,元煊长叹一口气,认命般的下了逐客令。
  现在要英勇就义的人变成元煊了。
  第152章 波折
  暗夜里,有人还在仓皇逃窜。
  祭台不远处的行宫,只有一间屋舍内亮着灯,士兵们举着火把鱼贯而出,门被砰地撞开,却只见一素衣女子静坐榻上。
  一片肃杀寂静中,烛光将闯门而入的冷刃照出暖意,屋内女子的姝丽冲破昏暗,灼灼照人。
  众将士先是一愣,站在后头的长孙行分辨了出来,“东阳公怎会在此?”
  像是意识到了不妥,他忙改口,“臣非此意,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行宫还有主子?”
  元葳蕤抬头,在萧瑟简陋的屋舍内,眼中显出决然的光,“我在等着看,这入门的第一人,姓元还是姓綦。”
  长孙行微微躬身,“陛下于阵前践祚,綦氏携伪帝退逃,臣来接手行宫,暂作休整。”
  元葳蕤眼中染上了光,挺直的背微微松弛,整个人终于从荒凉中脱身,“到底没信错小殿下。”
  长孙行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听得元葳蕤此言,心中却委实有些意外。
  难不成……她也是陛下早就布好的一子吗?
  听家人言说,东阳公时时入宫陪伴“新帝”,新帝甚至允其宿在太极殿西堂,是以东阳公跟着元谌来行宫并不算意外,可意外的……她居然被留下了。
  元葳蕤极善观人,见长孙行一时怔然,倒也好心替他解惑,“我本不想随行,可既然我在宫内为内应,替小殿下观察朝堂风向,也不想被瞧出异常,到底还是来了。”
  只是危难来临之际,先前还奉她如神主跪地求怜的人转头就匆匆弃她而逃,连个侍从马匹都没能留下,也委实讽刺。
  她讥讽一笑,“元谌逃得仓促,倒是没忘记带上全部侍卫和马匹,可见这天下男子多深的情谊,也是不可靠的,还好我还在此,延盛既旗开得胜,他倒也算坏心办了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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