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不记得
年轻的警官先生脱下夹克外套,罩在辛西亚的肩头,自己半侧身体,挡住路人的视线。
辛西亚垂眸,胸口的衣料沾了水,紧贴起伏。季良文的视线克制,嘴唇抿得平直。
他不再询问,提出要送她回家。眼前的治疗师小姐冷冷的,“不必了。”她漠然地说。
氤氲的湿意里,辛西亚披着他的衣服,坐上了网约车。沾了水的发卷贴在鬓边,她的目光在渺远的前方,一次也没有回头。
直到车的尾影也瞧不见一星半点时,季良文才想起,应该由他叫一辆车的。
明明平日里不是办事马虎的人,为什么这次会做这种与往常处事风格截然相反的事情呢?
雾气湿重,闷在胸口。
他没有跟母亲以外的女人长期相处过,从警校毕业后,家里给他介绍过一两个司法系统的女生,也只是礼貌地见一面、喝个咖啡。
他不了解女人,更不懂得女人心。
同样觉得女人心难以捉摸的是提前溜回家的崔俊杰。
妻子躲在房间里,数日没去南大上班。他兀自呼叫智能管家关闭窗帘和主灯,打开投影,放的正是辛西亚跟他讲的《徒手攀岩》。
“砰”一声,赵善真拉开门,举起托特包对着他的头就是一下,“吴瑕玉死了,那个老鸨母也死了,她被鬼带走了!你居然还在这看电影?!”
崔俊杰倚在豆袋沙发中躲闪不及,头皮阵痛发麻,忍不住高声咒骂起来,“泼妇,精神病,疯子,滚开——”
他觉得日子越过越不是滋味了,婚前那个温柔小意的女人像被怪物吃掉一样,不是因为这件小事崩溃、迁怒、发疯,就是因为那个细节挑刺、怀疑、理论。
有的时候她说他衣服上有香水味,不忠,在外面有女人。有的时候她挑他父母的刺,说什么他每天都跟母亲煲电话粥,婆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在他看来赵善真就是好日子过多了,无理取闹。他也没跟她离婚啊,也没有让她养家,雇着保姆开着副卡,需要论文了就出钱买一篇。他对她够好了。
所以他认为结婚前夕吴瑕玉教给他的理论是完全正确的。聪明的男人不应当给女人花真金白银,只需要给她们一个孩子,以便更好地使用她们。谁被使用,谁就更忠诚,总期待自己的付出有回报。
如果她们的生活维持在刚刚吃饱,但又没那么饱腹的状态,便是最仰人鼻息的时候,自然会听男人话。
当时的他不明白这个道理,甚至觉得他与赵善真到底是青梅竹马,好吃好喝放着,做一个体面的花瓶即可。
吴瑕玉捻着线香,纤细的身量像供台上袅袅的荷花。她道:“你不闹她,日后她一定闹你。”
崔俊杰被女人教做事,不免有些恼火。他心下冷笑,为了讨老东西们的喜欢,真是什么人都敢佛前供花了。
他倚着供台,上下扫量她,“你呢?什么时候给你的舔狗一个名分?”
吴瑕玉诧异地看着他,高挺的鼻梁使得她的眸光更深,像沉在一汪碧水中。“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男人可以使用女人,女人也同样能役使男人。”
她的唇妆是缎面质地,吐露出高高在上的冷漠,“如果有一天给他名分,能让他更好地为我服务的话,我会给他的——”
“崔、俊、杰!”
暴怒的喝斥击打男人疲惫的神经,抬眼看去,连日的恐惧让赵善真的眼眶乌青一片,哪有昔日最美女老师的风采。
“你又怎么了?”崔俊杰不耐烦,“又在生气什么?我今天又做什么了?”
赵善真不可置信,“你怎么这么无情,居然问我怎么了?”
“你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他耸耸肩,随口敷衍,“那你说怎么办?”
赵善真脱力地坐到地毯上,虽然她平日里和罗绮香、吴瑕玉少不了明争暗斗,但也仅限于口角之争。她喃喃地说:“她们是我们的朋友啊……”
崔俊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嫌弃地嘲讽:“呵,我可没见过谁叫自己朋友老鸨母的。与其连班都不上,缩在家里,找出是谁在背后捣鬼更重要吧?”
真是无知的女人,他感到了厌恶。但是太聪明的女人,他也不是很喜欢。
崔俊杰想了想,有一点小机灵但是听他话的女人最好了,配上赵善真的家世、辛西亚的身材、罗绮香的风骚和吴瑕玉的名气。啧啧,可惜他还不够有钱。
赵善真在他的话语中听出一些名堂,她擦擦眼泪,“你什么意思?这是人祸,不是鬼灾?”
崔俊杰蹲下身子,盘腿坐在赵善真的身边,语重心长,“老婆,你要知道,我是最爱你的,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
“老公……”
“所以,你不要疑神疑鬼,在家里闹我。在我眼中,只有你的安全最重要,我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崔俊杰耐心地哄她。
“其实你想想,邓纯风的事情出了之后,她们两个活着,对我们,才是最大的不利——”
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不是吗?”
偌大的客厅,只有落地钟回荡的声音。赵善真的魂似乎被摄住,怔怔的,痴痴的。
她感到面颊有些湿,摸一把,一手冷汗。
赵善真突然意识到,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罗绮香和吴瑕玉死了,而他们需要活着,继续活着。
崔俊杰适时地握住她的手,给予主心骨般的力量,“老婆,我记得咱们那届跟往届不同,学校扩招了一些分数高的乡下人,学生宿舍因此四改五。”
“是的,”赵善真颔首,“我记得那年很多人有意见。”
崔俊杰试探性地问:“你还记得,除了你、吴瑕玉、罗绮香,剩下的两个人叫什么名字吗?”
赵善真一阵恍惚。
真可笑啊……崔俊杰慢条斯理地品味,他的老婆就是这样傲慢跋扈、没什么脑子的女人,欺负了人,连对方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此,他十分满意。因为高贵的是精神,他们合该一辈子踩着别人生活。
“老婆,你去一趟明华中学。我记得现任副校长是咱妈的学生吧?”崔俊杰笑着说,“相信我们都会有全新的收获。”
——
翌日,风和日暖,步行道旁的花坛里开满了馥郁芬芳的郁金香。
太阳能光伏树下站着几个明华的学生,见缝插针地利用清洁能源充电。
辛西亚对着古董镜穿上半高领打底衫和薄风衣,她有许多半高领上衣,长袖,短袖,无袖。
第一次见到教父时,为她驻足的皮鞋之上是长款的呢子西装,里面露出黑色的半高领。
辛西亚对着镜子取出了领子下的项链,教父额金属纽扣带着她的体温,在指腹里揉捻。
她垂眸,亲吻纽扣,低喃:“请陪伴我。”然后将它重新塞回领子里。
辛西亚驱车来到明华中学,从高三十班的班主任孙娣那里带走了汤以沫。
“我不信教!”小女孩狐疑地仰视着被雨水腐蚀的教堂,银色的唇钉亮晶晶,“您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呢?”
她像邓纯风的日记描述的那样,活泼、好动,扎着泰莉发圈,踩着麦昆小白鞋,涂着亮亮的海莉同款裸色唇蜜。
汤以沫不安地扭动身体,时不时拨一下颧骨边的刘海,“请问您是如何说服孙老师让我跟您过来的呢?孙老师很严格,我们都叫她孙绝情。她连级部主任的面子都不卖呢,有时候我们都有点怕她。”
辛西亚将车开到教堂后端,“看到门口的字了吗——您来看看,不是教徒也可以参观哦。”
汤以沫趴在车玻璃,现在正是樱花季,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从树上飘下。雕塑旁围满游客,提着炸糕和奶酥,在飞扬的花瓣中拍照。
汤以沫刨根问底:“那您是怎么说服的孙老师?”
辛西亚利落地倒车入库,日光被车棚遮挡,她边熄火边问:“你真想知道?”
汤以沫看了她一眼:“当然。”
辛西亚打开车门,下车。在关门的一刹那,她斯文地笑笑,口红的颜色略深。
“小妹妹,我威胁了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