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影凌光直且瘦上
山雀原,两军阵前。
就在江捷闭眼的同一日,磐岳大营辕门大开。
一队并没有携带武器、手持符节的磐岳使团,穿过那片满是尸骸与焦土的废墟,来到了大宸军阵前。
为首的使者高举一份黑金卷轴,那是代表磐岳王权的国书。
“磐岳国主黑盾,致书大宸皇帝陛下。”
使者声音洪亮,传遍三军,字字清晰,不容误解:
“山雀原东境及金矿以落云峡作换,永归大宸,山雀原西境之地,仍归磐岳,自此山雀原划境而治。若大宸允此二事,磐岳愿即刻退兵,两国止戈,永结盟好。”
消息传回大宸中军大帐。
徐威满身血污,手里握着那份沉甸甸的国书。
此时宋还旌尚在昏迷,生死未卜。徐威作为暂代主帅,看着帐外那些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士兵,又看了看这份足以结束战争的合约。
他驻守边关多年,见过太多死人,比谁都渴望和平。
“快马加鞭!”徐威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等宋还旌醒来请示,直接盖上了边关加急的大印,“即刻送往京师,呈报御前!”
三日后,大宸京师,宣政殿。
皇帝看着那份来自边境的加急奏章,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幅大宸疆域图。
地图之上,关中韩王的叛军势如破竹,已经逼近了京畿腹地。朝廷兵力捉襟见肘,若边境战事再拖下去,大宸危矣。
而磐岳这份此时递上来的合约,虽然索要了西境土地和险地落云峡,但明确承认了东境金矿的归属。这意味着大宸保住了钱袋子,只是丢了一些边陲土地。
这是一份让大宸无法拒绝、也必须抓住的救命稻草。头终于舒展,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准奏。”
皇帝朱笔一挥,定下了两国的未来:
“诏告天下,大宸与磐岳,即日议和。大宸确立东境金矿之权,归还西境,割让落云峡。令宋还旌部……”他顿了顿,改口道,“令徐威暂代军务,即刻整顿兵马,班师回朝,驰援京师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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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溪城,大帐。
当和平的圣旨传到军营时,昏迷了十多天天的宋还旌,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听着徐威禀报战局:磐岳退兵、两国议和、班师平叛。
一切都如此完美,完美得像是一场梦。
宋还旌只剩一手,立于帐中,感受着体内那股陌生而温热的血气在流淌。他看着空荡荡的营帐,目光在每一个角落搜寻。
“是谁治好的我?”
宋还旌问。
这本是个多余的问题,徐威却不得不回答,“是夫人……”
“她呢?”
徐威低着头,浑身都在发抖。他不敢看将军的眼睛,转身从身后的案几上,捧来了一个刚刚送到的、还带着湿气的黑木匣子。
“夫人她……为了给将军和士兵们换血解毒,耗尽了心血。回到潦森后……没能熬过去。这是前几日,从潦森标王府……送来的。”
宋还旌看着那个匣子,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僵硬地打开了匣盖。
里面只有一封盖着标王府火漆的信,和一个静静躺在丝绒上的、用几片深浅不一的春天树叶拼贴而成的蝴蝶。
那是一只墨玉青鸾蝶。
叶脉清晰,色泽青翠欲滴,那抹介于草绿与湖青之间的颜色,被她用精湛的技艺完美复刻。双翅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出这个沉闷的匣子,飞向自由的天空。
徐威哽咽着说:“标王府的人说……夫人临终前留下遗言,不入土,不立碑。她让人将她的骨灰……洒进了平江,随水而去了。”
随水而去。
宋还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
然后他猛地抓起那封信,撕开。
信纸展开,上面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凄凄切切的诀别。
只有江捷用她常用的炭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七个大字:
“任尔东西南北风。”
宋还旌盯着这七个字,瞳孔剧烈收缩,他的嘴角一点点勾起,扯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充满戾气的冷笑。
“好……好得很。”
宋还旌突然仰天大笑,声音低哑,每句话都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好一句‘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竟敢给他下战书!
宋还旌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封信,谁让她自作主张救他?!
她有什么资格救他?!他早已跟她和离,她不是他的妻子,他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凭什么救他?!
她死了就算了,还要写一封信来嘲讽他,“任尔东西南北风”,她在嘲笑他,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我。
宋还旌愤怒之极,把信和那只蝴蝶揉成一团扔在一边,胸膛剧烈起伏。
“呜——呜——呜——”
帐外,号角声骤起。
徐威如梦初醒,颤声禀报:“将军!大军集结完毕!依圣上密旨,即刻开拔,全速驰援永州,平定韩王叛乱!”
宋还旌没有看地上的废纸和蝴蝶,也没有看徐威。
他抓起那柄玄铁重剑,大步向外走去。
“出发!”
他厉声下令。
春风卷进大帐,吹动地上那团信纸和破碎的蝴蝶残骸。
徐威终究不忍见那个救人无数的医者最后的遗物被如此对待,他整理好信和蝴蝶,避开宋还旌,极快的找到一棵树,在树下挖了一个洞,将信和蝴蝶放进去,又在树上刻了“江捷衣冠冢”几个字。
然后鞠下一躬,“夫人,多谢你。”
他转身快步离去,赶上开拔的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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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城外,大军过境。
并没有预想中的烧杀抢掠。韩王的“叛军”入城后,第一件事竟是张榜安民,严令士兵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徐威站在路边,看着这支军容整肃的队伍,神色复杂。
“将军,”徐威忍不住对马背上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说道,“这韩王……倒真有些手段。”
宋还旌没说话,只是冷眼看着。
徐威叹了口气,低声道:“末将听闻,韩王在关中经营十年,名声极好。三年前关中大旱,朝廷的赈灾粮迟迟不到,皇上还在修避暑行宫。是韩王但他散尽家财,甚至变卖了王妃的嫁妆,从外地购粮,在城外连设了三个月的粥棚,硬是没让关中饿死一个人。”
“那时候关中流传一句话:只知韩王,不知天子。”
“还有,他废除了先帝留下的连坐法,鼓励农桑,甚至亲自下田扶犁。关中的百姓,是真心拥戴他造反的。”
宋还旌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剑柄。
他冷冷道:“这跟你有关吗?”
徐威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是卑职失言,请将军降罪!”
宋还旌没有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徐威看着宋还旌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永州城不似北境那般风雪漫天,却有着江南特有的湿冷。雨水细密如针,扎入骨髓。
自七溪城拔营起,至抵达永州平叛前线,整整十日急行军。
在这十日里,徐威提心吊胆,时刻盯着宋还旌,生怕他在下一刻就会崩溃、发狂,或者突然倒下。
毕竟,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换血,失去了妻子,亲手毁掉了她最后的遗物。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还旌表现得太正常了。
他按时吃饭,他按时睡觉,虽然睡得极少,但只要躺下便闭眼,呼吸平稳,并不做梦,也没有辗转反侧。
他行军布阵井井有条,对韩王叛军的动向洞若观火,每一道军令都清晰、精准、冷酷。
只剩一右手的宋还旌就像一把刚刚淬火重铸的刀,锋利、冰冷,剔除了所有的杂质与情感。
只是,他再也没有笑过,也再没有发过一次火。
……
两军阵前。
韩王的叛军占据了永州城外的险要之地青石坡。
宋还旌策马立于阵前。
他一身玄铁重甲,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污,神色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将军,”副将请示,“叛军据险而守,是否先派弓弩手试探?”
“不必。”
宋还旌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起伏:
“传令,中军直接凿穿,两翼包抄。一个时辰内,我要看到韩王的大旗倒下。”
“是!”
战鼓擂动。
宋还旌没有像在七溪城那样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他坐在马上,冷静地指挥着战局。他的目光扫过战场,看着鲜血喷溅,看着残肢断臂,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在他眼里,那些死去的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路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半个时辰后,叛军防线崩溃。
乱军之中,一名韩王麾下的猛将杀红了眼,挥舞着大刀直冲宋还旌而来,口中狂吼:“宋还旌!拿命来!”
亲卫正要上前拦截,宋还旌却抬了抬手,示意退下。
他看着那个冲过来的猛将,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直到对方的大刀即将砍到头顶,他才缓缓拔剑。
锵——
玄铁重剑出鞘。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见一道黑色的寒光闪过,那名猛将的动作瞬间凝固,喉咙处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太慢了。”
宋还旌低声评价了一句,声音里没有嘲讽,只有陈述事实的乏味。
他收剑回鞘,看都没看那具倒下的尸体一眼,甚至连衣角都没沾上一滴血。
太干净了。
徐威在旁边看着,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以前的将军,杀人时会有杀气,会有怒意,那是人的情绪。
可现在的将军,杀人就像是在折断一根枯枝,呼吸都不乱一分。他那具身体里,似乎流淌着冰水。
战斗在一个时辰内结束,如宋还旌所料,韩王大败,退守孤城。
夜幕降临,大帐内。
宋还旌坐在案前,擦拭着那把并无血迹的重剑。
徐威端着晚膳进来,看着将军那张平静得有些诡异的脸,忍不住试探着开口:
“将军……今日大捷,兄弟们都很高兴。您……要不要喝杯酒?”
宋还旌动作未停,淡淡道:“军中禁酒。”
“是……”徐威顿了顿,终于还是没忍住,“将军,您若心里难受,哪怕骂两句,或者……”
宋还旌终于停下了擦剑的手。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平静地注视着徐威:“难受?为何要难受?”
徐威语塞:“因为……夫人她……”
“徐威。”
宋还旌打断了他,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
“那个女人自作主张,那是她的事。我毒解了,正在建功立业,平定叛乱。我为何要难受?”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真的只是甩掉了一个包袱。
“把饭放下,出去。”
徐威看着他,只觉得背脊发凉。他宁愿看到将军发疯,也不愿看到这样一具没有任何裂痕的、完美的躯壳。
徐威退下了。
帐内只剩下宋还旌一人。
他放下剑,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吃着饭。每一口的咀嚼次数都一样,每一口的吞咽都悄无声息。
他吃完了饭,放下碗筷。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左胸。那里平稳地跳动着,没有任何多余的悸动。
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