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秘密

  “爸,你不相信我么。”
  江复生看着纸张在冰冷的灯光下白得刺眼。
  用他的器官换一个机会和一笔钱,路建成甚至贴心地给出了时间弹性。
  可对他而言,见到江妍只为解开生日之谜,但为此付出一颗肾脏?他不觉得值。
  甚至于在他知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竟没有一丝起伏,他凭什么要对一个抛弃他的母亲尽忠尽孝?这不公平。
  钱呢,他从未渴望过路家的财富,收下也不过是因为路建成欠他的,不要白不要。
  江复生冷笑。
  他明白这份协议的出现,意味着路建成的紧张。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将文件夹稍微推远了一些,表示拒绝。
  “复生,爸爸当然相信你,只是你秦阿姨……”
  路建成说了什么,江复生没听,就在想陈贤若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在换衣服,准备洗澡了?
  “儿子……如果这些不够,”年长者将每个字都加重了分量,“我会在手术成功后公开你的身份,你将是鎏金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之一。到时候,你和陈贤若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未来一片坦途。”
  “你喜欢的女孩,和你之前再无差距。”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插入了江复生心底最深处、最脆弱也最渴望的锁孔。
  少年一直垂着的睫毛猛地抬起,他看向路建成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剧烈的震动。
  “江复生,我要去美国。”
  “如果我失败了怎么办。”
  “请你相信我。”
  记忆重现,他听见心脏跳动的巨响。
  一颗肾而已,陈贤若什么都值得。
  指尖触碰到笔,停顿了一瞬,然后握住了。
  从此他会拥有真正的生日,和陈贤若过每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幸福的日子。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而坚韧的丝线,在漫天标价的利益与冰冷的条款中,拽住了他向下坠落的手腕。
  手悬在协议签名处,微微颤抖,终于下定决心。
  “叮铃叮铃……”
  突然,电话铃声尖锐地划破死寂。
  江复生猛地睁开眼,像是从深水中被强行拽出水面,心脏漏跳一拍。他看向屏幕,一个单字,“若”正在跳动。
  “复生,继续写。”
  江复生像没听见。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抓起手机。
  “江复生!”贤若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喘息,背景音是呼呼的风声和模糊的市井喧嚣,“你猜我现在在哪儿?”
  她的声音像一捧清凌凌的泉水,那么鲜活地闯进来,瞬间冲散了窒息的、混合着文件油墨的沉闷空气。
  路建成的眉头拧得更紧,脸色沉了下来。他抬手,无声地指向协议,口型示意:“继续写。”
  江复生看着那根指向签名处的手指,又听着电话里贤若带着笑意的呼吸声。
  “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贤若的语调上扬,像只快乐的小鸟,“突然想吃南麓街的梅花糕了,刚出炉的……你快回来一起吃!”
  就在这一刹那,江复生忽然感觉胸腔被一点点充满。
  不是协议上那些华丽的空头支票,不是路建成许诺的虚幻王国。
  是陈贤若,不需要任何修饰词。
  路建成看到江复生快步离开,桌上还留着只有一粒墨点的签名。
  什么情况,这小子不是最想知道她妈在哪儿吗?他面无表情的收起文件,他这个儿子,钱权不要,蠢到没边了。
  另一边,贤若看着手机传来的定位,是在府北江边。
  “大晚上你去那儿吹风干嘛?”
  江复生看着视频里的人儿,随口说,“降火。”
  这两个字一出来,贤若立刻脸红了。
  轻咳两声,她回道,“晚上不安全,快回来。”
  他能有什么不安全。江复生笑她两声,“你确定我会不安全。”
  “江复生……我还没告诉你,”软软的声音传入耳膜,“昨天做了个很短的梦。”
  “我梦到你不见了,怎么着我都找不到你。”
  “我很慌啊,我一直在叫你,结果发现你躺在血泊里,有个看不清脸的人就在边上拿着刀,我疯了一样去抢……然后就醒了。”
  贤若耷拉着脑袋,漂亮眼睛有点湿润,像是哭过。
  路灯照亮她的脸,江复生看见脸上的湿痕。
  他刻意隐藏的情绪,在这一瞬间泄出。
  如果陈贤若知道了,会恨死他的。
  江复生的指尖悬在冰凉的屏幕上,描摹着视频里她脸颊上泪痕的轨迹,动作近乎虔诚,似乎这样就能真的触碰到那滚烫的湿意,将它们从她脸上抹去。
  “我不会有事的……若。”
  他也感觉鼻头一酸,可是这股情绪被他强压下来。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江复生又冒出一句,“谢谢。”
  他差点亲手把自己变成一桩交易,一个躺在手术台上、未来可能真的会虚弱躺在某处的供体。
  “什么?”
  贤若有些愣,好端端的道谢干嘛。
  将手机拉进,他那边风很大,穿得也不厚。府北江边,晚上又冷又偏,他跑去那里降火?这个借口太拙劣,她感觉隐隐不安。
  “你快回来啊。”
  江复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要告诉陈贤若么?
  如果她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又是什么表情。
  ——不。
  让陈贤若知道路建成把他当作一个可拆卸的备用零件?让她为他可能躺在手术台上的未来担惊受怕?然后把她卷入本不属于她的恩怨里。
  那他宁愿她永远不知道。
  *
  少年静静坐在公交最后排。
  回去的路上,深深的卑愧几乎快要压垮他。
  他已经竭尽全力去和陈贤若奔跑,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踏入了路建成的陷阱。
  江妍么,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
  很小的时候,陈贤若问过他,“每年的大年初一都不是同一天啊,为什么你的生日那么奇怪?你身份证上的生日也是写的大年初一吗?”
  江复生没有回答,只觉得小女孩的问题很烦。
  “要是有具体的生日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尖。鬼使神差地,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
  小贤若似乎没想到他会反问,眼睛睁得更圆了些,然后理所当然地、带着一种闪闪发光的憧憬。
  “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提前很久给你准备礼物!我会第一个跟你说生日快乐……”
  “还有,我们吃真正的生日蛋糕,不是过年剩下的那种。”
  “还可以……嗯,反正就是很好!你会有属于你自己的一天,不是和很多人一起过的年,只是你的,江复生的生日。”
  属于江复生的一天。
  不是附属于任何节日、任何人的,仅仅是他降临世界的纪念。
  那一刹那,年幼男孩被极其细微的光线烫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回答,甚至故意摆出更不耐烦的表情,但小贤若那句充满期待和祝福的话语,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落进了他贫瘠荒芜的心田。
  “前方到达终点站……”
  公交到站的提示音将他从遥远的回忆里猛地拉回。
  江复生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路建成用迷人的条件诱惑他,而支撑他度过漫长灰暗岁月、也差点让他堕入陷阱的执念深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愿望——想和陈贤若一起,过一个真实的、只属于江复生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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